我对于这个世界最早的印象，是一个春日的午后。
一株粗壮的柳树下，几个嬉戏玩耍的孩童，其中就有还是幼童的我。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年纪了，总之很小，小到甚于走路都有些磕绊。
我整个人趴在那壮硕的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摩挲着我的肌肤，痒痒的。我抬起头，阳光穿过柳条照射下来，照在我的脸上，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温暖的触觉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触摸到了这个世界。
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搞清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是在那个孤儿院长大，陪伴着那棵柳树一起长大。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小絮？”当时在孤儿院做义工的一位姐姐抱起趴在树干上快睡着的我，指着那漫天飞舞的小玩意儿，白白的，在空中四处乱窜，我伸出小手，想抓住那东西，但却始终不曾如愿，“那叫絮啊，就是你的名字呢小絮。”大姐姐摸了摸我的小脸，“四处飞舞，自由自在的絮。”
我清楚地记着那位大姐姐看我的那个眼神，直到今天依旧记忆如新。
“没有方向，无根无凭的絮。”
大姐姐的叹息声连同怜悯的话语，当时的我并没有听懂，甚至没有来得及去听懂的时间，战争爆发了，这位出身贵族的义工姐姐因家庭原因被征召上了战场，而当她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了一张被摆放在孤儿院大厅的巨幅黑白照片。
为什么用黑白的照片呢？
我看着照片上那位大姐姐的笑容感到异常费解，这位姐姐明明很喜欢颜色才是啊。她曾经送我的生日礼物便是一盒五彩缤纷的画笔。
“成为画家吧小絮！”那位姐姐捏着我的小手这么鼓励道，“去画出好多好多漂亮的画！”
【定国公次主孙逸诗（帝元4717年9月18日-帝元4732年9月15日）于中日东海冲突中战死殉国。】
照片上的那一行字，等我真正明白其含义的时候已经是我七岁那年了，也就在那一年，中山教授出现在了我的生命中。
“是日本人，小诗姐就是被这群家伙害死的！”
孤儿院里的一些男孩子像看待野兽一样看着这位无辜的中年人，当中山教授第一次出现在孤儿院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掌声和鲜花，而是石头和泥巴。
“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打死他！打死日本鬼子！”
男孩子们呼喊着，将手里的石头和泥巴朝中山教授身上砸去。一个尖锐的石子擦伤了中山教授的额头，印出鲜红色的血痕。
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和义工们过来阻止，追赶驱散着那些一心想为小诗姐报仇的孩子们。可能是因为我平时就很乖，大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那一刻，孤儿院的院落里只剩下了我和中山教授。
那颗别人塞给我的石块被我死死拽在手里，握得发热，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微笑着向我走来，随后蹲下身来，用蹩脚的中文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这么看着他，松开了手，石块掉在了地上。从身上拿出自己的小手帕，捂在了他额头的伤口上。
“你疼吗？”我轻声问道。
中山教授看着我，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然后，他哭了，哭着抱住了我。
后来我才知道，中山教授的儿子和孙子都参与了那场战争，全部战死。他来到中国，只是希望通过行动来达成两个民族、两个国家、两个政权的和解。中山教授向院方提出要收养我，带我去日本，院方对此并不认可，但院长阿姨还是出于对我的尊重，征询了我的意见。
我的点头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
“为什么呢，小絮？”
“因为，他哭了……”
我小手握紧成拳，答非所问地回应着。
七岁的我被中山教授带到了日本，在那边生活了三年，中山教授是个很温柔的人，把我当作女儿一样抚养着。
“你想成为画家吗？”
九岁生日的时候，中山教授这么询问道。我看着他，我多想告诉他，那个希望我成为画家的姐姐已经不在了，战死在了中日的战场上，但我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不，教授……”我朝他摇了摇头，“我想像您一样成为一位优秀的科学家，教授。”
中山教授看着我，欣慰地笑着，摸了摸我的脸。
他应该很开心吧，他开心就好啊。
我为自己那毫无主见的所谓理想感到可耻。
一年后，十岁那年，中日邦交的进一步恶化，战争的烽烟再次笼罩了整个东海。日本政府不顾民意，掀起了排华运动，发布了驱逐在日华人的法令，在日不到五年的华人都在这个范围内。中山教授意图通过自己的影响力进行抗争，和日本的民间一起，但是对于政客而言，这样的抗争却毫无意义。
我和一批国人一起，被强行送上了遣返回国的轮渡。
我被人群拥挤在轮渡边的护栏上，简直就要被挤入大海，我看到了码头上游行的人群和维护秩序的安保部队厮打在一起，中山教授也在其中，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却如同一个小伙子一样煽动着人群不断冲击着安保部队组成的人墙。
“民主主義は人間の最大の嘘！”（民主是人类最大的谎言）
我看着游行队伍所拉出的横条上的这句话，默默在心中重复了好几遍。
汽笛响起，轮船慢慢地驶离港口，一切的喧嚣都飘散入微咸的海风中。
回到国内后，比起政府，真正不接纳我们这群归国者的却是我们的同胞。
“汉奸！卖国贼！”
指责和谩骂声不绝于耳，书包里被灌入沙子，桌子里被放入蚯蚓和臭虫。
一切鄙陋的行为被爱国的口号所粉饰。
我曾亲眼看到一位和我一起从日本被遣送回国的少女，在学校里被一群学生所侮辱，他们一边录像，一边撕扯她的衣服，无所顾忌地欺凌着这位无辜的少女。
“你个**！去日本卖的爽吗？”
同龄少女一边用充斥着侮辱性的语言肆意**着她，一边熟练而快速地掌掴着她的脸，“是不是很爽！被那些日本的老男人！嗯？很爽吧是不是！”明明衣着光鲜无比，嘴里吐出的词汇却脏不可闻，“你就是个贱人你知道吗？你背叛了你的国家！你是个贱人！说！说自己是个贱人！”
被欺侮的少女抽噎着，希望用沉默来逃避这样的**，但是那群家伙显然并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说！说自己是个贱人！”
“我、我是……贱人……”
“大声点！大声点儿不会吗！”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在远处旁观的我都被吓得整个身子颤了颤。
女孩捂着被打的脸，痛苦地嘶喊道，“我是贱人！”
“说自己是**！”
“我是**！”
一阵满足的嬉笑声。
“为你们干什么呢！”这是程鑫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像一个骑士一样挡在了那个女孩子的身前，“你们有没有搞错啊，打同学算什么？操！”
“这种烂货才不配做我们的同学！民族大义都不讲的烂货，就该被枪毙！”
一群人可能被他的气场所震慑，随便在嘴上抵抗了两句也就散了。程鑫低下身去，把自己的校服披在了那个女孩的身上，“我送你去医务室。”他把遍体鳞伤的女孩扶了起来，搀扶着她向医务室走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那个女孩，也就在当天晚上，她从教学楼楼顶跳了下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得知那个少女自杀的消息的时候，我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当时在码头上看到的那句话，那句被游行队伍写在横条上的那句话。
“民主主義は人間の最大の嘘！”（民主是人类最大的谎言）
……
“民主主義は人間の最大の嘘……”（民主是人类最大的谎言）
我下意识地用日语呢喃出这句话，而这句低语也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议室，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脸费解地看着我。
“抱歉容教授，请问你刚才说了什么？”一位人士忍不住举手询问道。
我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没什么先生。”我拍了拍话筒装出一副试验话筒的样子，实则是希望借此让自己尽快静下心来。
“容教授，你声称自己掌握了端木教授遗留下的技术，拥有开发省长治疗陨落综合症药剂的能力，但是直到今天这个所谓的药剂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没有说谎？”一位先生很不客气地向我质疑道。
“就凭端木苍的弟弟端木依。”
对于我的回应，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一脸的愕然。
我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玻璃瓶，玻璃瓶中，装着血水般的液体，在瓶子的底部，沉着几粒蓝色的小药丸。
“大家都知道，端木依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例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例急性陨落证病例。从毫无感染迹象到第三阶段病末期，前后不过十分钟。这孩子一度曾经病危，但是很庆幸，他现在已经好转了，而好转的原因，正是大家现在所看到的这个东西。”我举起手里的那个小瓶子，晃了晃，瓶中的药丸在血红色的液体中上下浮动着，“这回大家还觉得我是在说话吗？”
全场安静，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我将小瓶子收回到口袋中。
“再有一个月这些药片就可以实现量产，到时候陨落综合症将真正被治愈。诸位，你们是希望继续享受你们的人生，还是像虫子一样被陨落综合症给碾死，这是你们的自由。”
我深深吸了口气，无视在场的所有人，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我感到一份出奇的羞耻正在一点点儿吞噬我……
一切都是按照苍留给我的剧本在演戏而已啊……
我实在是个没主见的人……注定要随波逐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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